第七章 哥哥,我们这样不大好吧?-《公主闯秦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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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启冷声道:“你不妨妄断妄断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唐太医吓得浑身颤抖。
这宽敞的殿中一时无人说话,静得出奇。
实话说,这一次我明确地感到了一些难过。
不甘心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两年多来被酸甜苦辣折腾了数遍,现在告诉我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和愤怒。只是还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苏启,抑或别的什么。
这样活着,很有点苟延残喘的意思。就像是在磨刀石上一点点地磨,等耗光了所有力气,才能死去。
这么不如意的活法,如果当时我几年前不慎服毒之后太医就告诉我会这样,我大概会畏惧不已,等不到同秦敛大婚的时候就直接抹脖子一刀两断,可现在我不能这样做。
我一直到晚上都没有怎么说话。苏姿安慰了我几句,见我一直发愣听不进去,叹了口气后离了宫,晨曦殿中只剩下了我和苏启。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苏启,眼神估计和垂死挣扎的鱼有的一拼。而苏启坐在我对面,眼睛清亮地只顾对付手中精工考究的象牙折扇,他的脸上古井无波相当淡然,就像是完全没有发现我的状况。
过了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粗哑,就像是巨石碾过一样:“哥哥。”
苏启“嗯”了一声,抬起头微微笑着看我,眼神很认真很深情地望着我,然后柔声道:“妹妹。”
我的嗓子更疼,更咽自下而上弥漫上来,带动心脏一起隐隐发疼:“哥哥。”
苏启仍然十分温柔:“妹妹。”
“哥哥……”
“妹妹……”
“哥哥!”
“妹妹!”
“……”
如此相当诡异地重复数遍之后,我终于被迫将满腔郁结化为无语。
我擦擦满脸已经凉透的眼泪,很是愤怒道:“气氛都被你搅没了!”
苏启回给我一个相当鄙夷的眼神,就仿佛在说“你不但笨得可以还矫情得无可救药”一样,一边扬声道:“来人啊,端水来,容姬要洗脸。”
我按照太医尝试煎制的新方子喝药,证明还是有些效果。手有时虽然还是会发软,但终归没有恶化。诸如耳聋眼瞎的状况也暂时还没有发生,不过太医院的人们还是很逆耳不中听地暗示我,现在不恶化不代表以后不恶化,以后不恶化不代表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我最好不要抱太乐观的希望,因为以后只能变坏不能更好,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慑于苏启天威,这些话他们是背着苏启说的。但后来不知为何还是传到了苏启的耳朵里,于是以唐太医为首的众太医又重新过上了我在幼年咳疾频犯时的生活:苏启变着法地折腾敲打这群人,让这些本来倚老卖老活得还挺顺心舒坦的太医们再度过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如今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我,可以算是恰到好处。自从连着两次不小心摔了汤碗之后,我就被看成了幼婴一个,每餐不是苏姿喂我,就是苏启代劳。这种事情和腿瘫不同,我觉得倍受打击,个人尊严很是受挫,坚决拒绝了许多次,然而终究敌不过苏姿和苏启的巧舌如簧,每每我发完脾气后,他俩该怎么喂饭还是怎么喂饭,该怎么喂茶还是怎么喂茶。
我对这样的情状很有些沮丧,但同时又不敢真的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人人都在为我而努力,这种倾一国之力只为一人的特权寻常百姓人家根本享受不到,我如果还要烧包得去寻死,简直是太没眼色天打五雷劈。
如此每天过下去,有一日传来秦敛在南朝皇宫中大兴巫蛊之术的消息。
说是秦敛有一日不知为何突然犯抽,然后就连着多日一直犯抽,纠集了一批道士进宫,每日舞着拂尘穿着道袍念念有词地做法,将整个永安殿搅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听说目的似乎是要让他们找出前皇后苏熙的魂魄。
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但细想下来又相当荒诞。难以想象就算秦敛真的找到了我的魂魄,他又能做什么?此时离我服毒当日已经半年,棺材里那具替身的尸骨只怕早已腐烂大半,而苏启又将我隐藏得滴水不漏,不知秦敛会从哪里得来的神奇灵感,竟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给全天下的人观看。
当天晚上我同苏启说起,他一边将汤匙凑近我嘴边,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巾搁在我下巴下面,一边随口道:“秦敛的脑子不正常,不要理会他。”
我把汤喝下去,问道:“难道是你露出了什么马脚吗?”
苏启嘴角一抽:“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本来没有为什么,现在你这么一问,就肯定有点为什么了。”
“……”苏启的样子似乎有些恼怒,但很快又熄灭,“好吧,我承认,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在战场上杀死你的替身时态度太随便,才让秦敛回去以后起了疑心。但那又怎样,反正他就算知道你还活着也寻不到你。再者说,就算哪天真的寻到了,也未必……”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改为微笑道:“不说了,喝汤。”
“再者说,就算寻到了,也未必就能赶得及见我最后一面了是不是?”
苏启瞅我一眼,一张脸似笑非笑:“你这么关心秦敛做什么?你很着急看到他?”
我不露痕迹地把脸上的表情调整了一下,然后拿十分无辜的眼神望着他,“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歪头叉腰,学苏启的模样:“好吧,我有就有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
苏国的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我从苏姿那里得知,秦敛突然坚持要塞质子给苏国。
其实自我苏醒以来有关秦敛的消息并不很多,然而每一件又都比较重要。比如说秦敛调养了三个月,终于又恢复了文能七步成诗武能七步穿杨的英明神武模样。比如说秦敛恢复上朝的第一天就有南朝臣子把选秀的奏折呈了上去,但很快又被秦敛淡淡一句“此事稍后再议”给驳了回去。再比如说秦敛在输人输兵又输城的情况下仍然一副从容沉稳的模样,与苏国的外交不咸不淡,并且自始至终都气势俨然。
直到他突然不打招呼,将此前搁置一边的质子话题重新提起,遣使者到访,言辞恳切,附上文书一份,还说要亲自送过来。
那份文书恰好被我也看到,文如其人一般从容沉稳,是秦敛的亲笔。
我把那份文书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每个字每句话我都认得,但组合成一篇文,我就不知道秦敛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了。不过苏启却不管这些,他只知道他不需要质子,更不需要秦敛过来,遂对秦敛这番行为拒绝得十分干脆,回给南朝使者的仅一个字:“不。”
然而这一次秦敛一改往日清贵矜持的外交态度,变得有些死缠烂打。很快他又遣了使者回来,说为表诚意,愿以一名皇室宗弟为质,并赠与苏国一座城池,以结未来数十年边境和睦共处。
苏启对质子不感兴趣,但对那座十分富饶的城池很感兴趣。他本来很想对秦敛这番话表示嗤之以鼻,无奈秦敛允诺的一座城池实在太富有诱惑力,到手的白肉是无论如何不能白白飞走的,即便知道这里面必定有隐情,苏启也还是在集结了重臣商议两个晚上之后,最终对秦敛的提议表示了同意。只不过苏启也甚是无赖,南朝要送质子和城池过来,他却只象征性地送了点玉器表示谢意,丝毫没有打算礼尚往来将质子凑成双的意思。
数日后,南朝的质子带着文书和随从来到苏国都城。
据说这名质子也姓秦,单字一个恪。秦恪其人,我在南朝时仅仅有所耳闻,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是秦敛的表弟,性别为男,至于其他,一无所知。
不过好在还有苏启专门用于负责打听各种消息的暗影楼。很快我就对秦恪这个人有了初步印象,小秦敛两岁,尚未婚娶,是安国公秦斐的独子。熟读诗书而不通武功,为人安静有礼,容貌不错,学识不错,品德不错,总之一切都是不错,其实身为皇亲贵胄,能做到这些都不错已经很不容易,最起码连苏启都没有全做到这些,苏启的品德差极了,学识也仅仅是擅长治国谋略的那一部分。
如果秦恪没有被作为质子送来苏国,他应该也能称得上是南朝诸多闺阁小姐心目中的魂牵梦萦之人。只不过生不逢时,秦恪上头还有个什么都能拔出一筹的秦敛压着,第一名与第二名所受人关注的程度总是相差很远,因此秦恪不怎么被世人所听说,想想也就不足为奇。
本来最初时,秦敛说要亲自送这位表弟过来,并且顺便同苏启会晤一番,文书的大体意思似乎是说好久不见,他对苏兄很是想念,大家不妨一起喝喝茶,叙叙旧,再讨论讨论治国心得。可苏启不想通情达理的时候真是天杀的讨厌,先是将文书故意扣下装作没有收到,等过了几日秦敛已经启程,离京二百里的时候才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无意中从垫桌脚的东西里面重新抠出了那封文书。
苏启在惩罚了一番大字不识一个的宫女之后,才慢吞吞回给秦敛一封言谈很不客气的文书,大体意思是说跟秦敛这种无品无德兼手下败将的人无茶好喝无旧可叙,更无心得可与之传说,因此请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路好走恕不欢迎。
不过看来跟苏启这等无底线无节操的无耻之徒打的交道多了,秦敛这次乖觉不少。也同样装作没有收到苏启的回信,直至快到苏国地界,才姗姗来迟地回复给苏启,很是厚脸皮地称自己远来是客,更何况还是满载而来的客人,苏启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大度,还是赶紧前来迎接为妙。
接着苏启一边很是热情洋溢地开了苏国边境的大门,声称自己会在距苏国都城五十公里的地方等着迎接他,以示东道主的厚道和好客,一边暗中连派刺客,以每天两次的高频率在苏国的地盘上行刺秦敛,且招招下了死手,让秦敛自从进入苏国之后便狼狈不堪,护卫暗卫统统应接不暇草木皆兵,到了第十天终于难以忍受,集体跪求秦敛回国。
如此一来二往,秦敛终究还是没能来到苏国都城,在倒数第八天率众人打道回府。
我后来在听说了整个故事始末后,简直觉得这情节发展得是无语凝噎,离谱至极。这哪里是两个君主应该具有的风范气度,活脱脱就是两个十几岁的青年在互相斗气。
秦恪觐见苏启的那一天,我正在晨曦殿中十分懒散地翻看话本。据说苏启本要将秦恪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府邸,然而不巧的是秦恪入住第二天那里就莫名其妙地走了水,把所有可以烧成灰的东西都烧成了灰。苏启一边冷嘲热讽说秦恪真是南朝派来的扫帚星,一边还要另外重新给他找房子。然而放眼整个京城,太平民的住宅不适合秦恪,太豪奢的房子苏启又不愿让他住,找来找去一天之内竟没有找到一个能让苏启看顺眼的,于是只好暂时将他安置在皇宫之中,距离冷宫很近的一处外面看起来很破败,里面比外面还要破败的地方。
饶是如此,秦恪仍然很安之若素。大家公子的气量似乎不小,苏启听说之后也有些许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论公论私都很仇视南朝人的苏启仍然继续仇视。临近晚膳时,我正和苏启争辩究竟是要喝粥还是吃肉,苏启坚持要我喝粥,我坚持要吃肉,两人争论不下时,宫人前来禀报说秦恪在外面请求觐见,想当面表示对苏启为他找了一天房子的感激之心。苏启对他这套说辞很是嗤之以鼻,然而一时又找不到理由让他回去,只好叫他进来。
时值夕阳西下,虽然夏季的白天总是很长,然而皇宫的宫殿总是要凸显一下自己的华丽的,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平日里起居的主殿。所以普普通通廉价至极的太阳光就不能照进屋子里,要用重重的帷幔遮挡着,再用层层的珠帘筛过去,直到十成日光只剩下三成,房间中黑影幢幢,再将各处雕花的高烛点燃,用精巧的纱笼罩着,三步一盏,五步成双,直至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按说在这里接见南朝质子不合规矩,然而苏启所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太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件。我隐在屏风后面,就在这种晕黄光线中看秦恪领着随从一步步走进来,先是由负责殿门的宫人引领,接着又很快被中门的宫女带路,最后是一层珠帘,等到被宫人挑开,他的面貌才算彻底地露出来。
秦恪对苏启俯首拜谢,我暗中观察了他一遍,觉得这个人若与他身后的随从相比,容貌的确称得上不错。但如果和秦敛苏启之流站在一起,那就只能算得上是尚可。
然而,接下来秦恪在面对无耻之极的苏启时,所作出的反应就连尚可两字都不能用了。
苏启在听完秦恪相当官方无感情的道谢之后,也不动怒,只问道:“听说秦敛前些日子在宫中大兴巫蛊之术,纠集了一群道士进宫,每天穿着道袍念念有词地做法,将整个柔福殿搅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是不是真的?”
秦恪道:“这不知是谁的无稽之谈。陛下一直勤政爱民,近日更是仁慈治下,断断不曾理会这等下作之事。”
苏启笑着说道:“这种事怎么会是无稽之谈。你家陛下广纳道士进宫,虽不算昭告天下,却也没瞒着。孤体谅秦敛辛苦,还特地派了两个暗卫扮成道士混了进去,前些天他们刚刚传来消息,说你家陛下郁郁寡欢,思念成疾,高烧不退,好不容易上朝没几日,就不得不又罢了朝,难道还是作假的?”
“……”
秦恪大概没料到苏启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伎俩,噎着喉咙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苏启又一贯喜欢欺负迟钝的人挑衅聪明的人,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完了秦敛,就再来说说你。你既为质子,则你认为,五年后若是南朝和苏国再度兵戎相见,是南朝会赢呢,还是苏国会赢?”
或许是白天的暑气尚未散去,又或许是房间中烛火太多导致闷热,我虽离得不算近,也能隐约看到秦恪嘴巴张了闭,闭了张,脸上有汗水在潸潸而下。
苏启的折扇也跟着开了合,合了开,晾人晾到满意了,才悠闲地道:“我真纳闷,秦敛怎么会没眼力见到这种地步,居然挑中你来做质子。你懂不懂什么叫质子?质子的意思便是即便孤现在直接杀了你,秦敛也不能对苏国做些什么。要想活着,就识时务一点,该弯腰时就弯腰。你的南朝陛下没在这里,说点好听的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摆的哪门子清高姿态,迂腐之极。别在这里摆起你那些所谓的骨气,没有用。”
秦恪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幸好被身后的随从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定定神,躬身道:“陛下说的是。”
“下去。以后有事没事都别让孤再看到你,也最好别让孤不得已想起你。”
又过了几日,太医照例前来诊脉,照例是对病情一筹莫展,只陈套地再次叮嘱了一番繁冗的注意事项,接着便劝我既然闲来无事,索性出宫看看散散心。
我虽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心烦的事,但太医每次诊断,又都断言说我内心郁结不得排解,坚持声称我务必要减缓心中忧愁,又暗示我说虽然都是等死,然而心情愉快地等死毕竟总是要比心情抑郁地等死要好很多,因此不如四处转转。我对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语气甚为无语。想来任谁知道将死之期不远时,都不会如何心情愉快。再者心情愉快不愉快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想时时都心情愉快,可我又没有办法。
只是虽然我坚持声称自己没有忧烦,却不能让苏启和苏姿也跟着相信。这两个人都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是有事闷在心中,只不过暂时死鸭子嘴硬。我无奈,便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戚慨叹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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