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没有初相见-《公主闯秦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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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我:“我作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着。”
“……”
接下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苏启和苏姿都没有怎么光临我的小院。据说苏国的边境遭遇了某些麻烦事,而都城之中也莫名谣言四起,还有小国前来和亲等等,于是朝堂上的臣子天天围在父皇和苏启的身边团团转,一条条指令分走了苏启所有精力,让他没空再去扇店淘折扇,也没法挤出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花费在从皇宫到我小院来回的路程上。
苏姿也变得十分忙。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父皇前几日突然透出要为她寻觅夫婿的意思,次日各府的贵公子便开始闻风而至,穿着各式华贵衣裳,模仿苏启捏着一把折扇,打着各种借口邀请苏姿出游听曲鉴赏时兴歌曲,一时间拜帖几乎递软了苏姿贴身丫头的手腕。
他们两个人不来,这个小院就我一人独大。我戴着人皮面具大摇大摆走到大门口,只消给他们看看公主信物,侍卫们便会乖乖将刀戟靠两旁,目送我离开。
不过后来再想想,我那时候去看秦敛的次数其实并不算太多。虽然我很想一天去一趟,然而阿寂总是会面无表情拦住我,我实在不听话的时候她还会脸不红心不跳在我的早膳中暗中加宁神药物,逼着我一睡就是一整天。
更何况秦敛也常常不在家。我去五次,总能碰上两次他不在。比如我如他所言那般隔了一天去拿画的时候,他的大门就一直紧闭,如何敲门也没人应。
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又因担心迷路而无处可去,只好就坐在他的大门口一直等。我托着下巴看蚂蚁搬家,又捡了小石子围在四周让它们无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无聊时还是不见秦敛回来,后来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过去。
我再醒过来是因为感觉有东西碰到了眼睛。睁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蓝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头,半尺外坐着一个人,正把我刚才围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墙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过头来,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觉应该把外衫还给他,但另一个直觉又在提醒我很舍不得,挣扎半天,还是假作依旧很冷,从而把外衫裹得更紧一些,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算很久。”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他说:“你坐在我家门口睡,我总不好一个人进去。”
我瞅着他,一直等他问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经一个半时辰了,我从前从来没有等人等得这么长过”,然后他说一句“对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他赔偿给我一些东西,比如说再画一幅画,比如说送我一件礼物,再然后我就能以回礼的名义拎着礼物来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来见他的理由。我盘算得很好,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于是满心等待他问第一个问题,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锁打开,踏进去,又停住,回头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欢坐在那里?”
“……”
我只有郁闷地跟他进去。然后看他推开屋门,我正要跟进去,他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阻我进入:“我要换衣服,劳烦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只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时间不长,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很轻便的墨绿薄衫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画,在石桌上铺开,上面赫然是一个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样,姿态轻盈,以纱巾掩面,眉眼微弯,像是带着笑,腰际的流苏香囊颜色正好,每一根编结都描得十分细致。
我看了半天,半晌说:“这个印章……”
“怎么了?”
我低头看得更仔细一点,确认那印章的确直不直圆不圆得相当诡异,于是很狐疑地望着他:“这印章不会是你画上去的吧?”
他把双手笼在袖子站在那里,带点儿研究地注视我,过了一会儿唇角抿出点笑容:“竟然让你瞧出来了。”
我:“……”
接着他又很有耐心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的化名没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诉你,画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稳重,只好画一个来充数了。”
我:“……”
我很想质问他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无赖,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赖脸闯入这里还不肯走,理亏在先,只好又把气憋回去,把画卷起来很小心抱在怀里,又嘴硬道:“其实画得不怎么好看。”
没想到他点点头,竟然很赞同我的话,然后悠悠道:“谁让你现在这幅面容实在是平庸得很,我总不好昧着良心作画。”
我顿时怒了,赌气转身朝大门口作势要走:“我走了。”
他的双手拱手袖于衣袍里,好笑瞧着我,并不阻拦:“好走不送。”
“……”
我硬着头皮在他的注视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仰脸望着他,很委屈地说:“我在门口等你那么久,已经很饿了呀,你不可以请我吃饭吗?”
一炷香后,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楼里,看小二把饭菜一盘盘端上来。禾文声称自己已经吃饱,只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汤,听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声谈论皇室的八卦。
苏国一贯言论开放,再加上有苏启这种懒得费力掩饰隐私的人,于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信息交流的地方,只要于苏国国情无碍,大概什么话都能说一说。此时我就听到了关于苏启的那些风流事:“太子殿下做过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过两年前有件把太后皇后圣上都惊动的事,你们当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问:“什么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给花色坊的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了,如果光是赎身也就罢了,他还把她带进宫了,如果是偷偷带进宫也就罢了,那女子还是光天化日之下让轿子从皇宫大门给抬进去的!”
“那太后跟圣上不得气坏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弹劾,说苏启毫无储君自觉,读过的圣贤书大概都在温柔乡里泡烂了,难以担当祖宗的千秋基业,照此下去,国将不国。结果殿下操着手慢悠悠说,第一,为青楼女子赎身,解救她们于水火之中,这本来没有错;第二,青楼女子一旦赎了身,照常该与平常女子无异,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宫,那赎了身的青楼女子也理应可以入宫;第三,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本应心存仁善,对这些误入风尘本就凄苦的女子抱有怜悯之心,尽力帮助她们,结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讽刺,不把南朝的虎视眈眈当做重中之重,却来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实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真该贬到边疆县境去做两三年的县令,把心肝肠肺都拿粗茶淡饭清洗一遍再回来。”
另一人插话道:“可这明明于礼不符啊!青楼女子就是青楼女子,出身摆在那里,她出现在皇宫里,让那些出身士族的闺阁小姐怎么办?”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着说:“后来也有大臣是这么反驳的。结果苏启说,如果说青楼女子出身低微,与皇宫的高贵不符,那请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过是一名苟活于田间的奴仆,有幸得贵人相助,才得以将胸中甲兵尽数发挥,才能打下如今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声声拿出身做文章,难道是对太祖高皇帝有什么不满,更甚者是对父皇有什么不满,以春秋之喻在泄愤?这话一说出来,那臣子举着笏板又惊又气,身子抖了一会儿,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苏启做得太过不合章法,当时尽管上下严厉封锁,还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边。只是我怎么都难以相信苏启能是个痴情种,会单单为了看上一个青楼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宫中,果然当天下午苏启来看我,我向他询问前因后果时,他挨个欣赏养在我房中的数盆玉陀花,边漫不经心道:“那个小繁花被花魁排挤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怜,就帮她赎了身,又突然想起来我要是把她带到宫里去,王之霖跟陈苞肯定会借题发挥奏表弹劾,我看他俩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宫。”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动机能单纯一回呢?”
苏启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随手扔在桌上的扇面,指着画上的自己啧了一声:“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我,我什么时候穿过白衣?脸画得更差,新晋的榜眼王霖之才长这种樱桃小嘴。”又翻过另一面,指着秦敛,冲我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动机单纯么?可我不做刀俎,就只能为鱼肉。既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万人的心机手段和狠心肠。你问我何时动机才能单纯,等藩镇削了,贪官没了,这个人死了,我的动机指不定就能单纯一回了。”
我将汤喝完时,那边的人已经从苏启聊到了苏姿,说近来络绎不绝的求婚者里有两大热门,一个是宰相家的公子,一个是藩镇廉王的亲侄子,赌坊早就开始下注,押这两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赔率已经涨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见我盯着他瞧,眉目仍然不动,只笑着问:“难道你也想下注?”
我摇摇头,大着胆子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眼睛瞟过来,在我的脸上定了一会儿,一直到我浑身发毛,他忽然微笑起来,悠悠道:“如果是一个文懂诗书武懂兵法喜琴爱画又识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没有谁会不喜欢吧。”
这世上没有比苏姿更文懂诗书武懂兵法喜亲爱画又识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了,他的话一说出来,更加确定了我关于他也喜欢苏姿的猜测。
我顿时有些沮丧,旁边那些人的谈论也听不下去了,只一块接一块地吃方才端上来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听得很有兴趣,连坐姿也没有变过几次,以至于我得以仔细观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长整洁,是一双既适合弹琴又适合练剑的手。
过了一会儿,那双既适合弹琴又适合练剑的手微微动了动,慢条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没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终于收了回来,转眼一看桌上,那碟糕点已经空空如也。
然后他抬头,正好看到我把最后一口糕点咽到喉咙里去。
他握着杯身瞧我,说:“你……”
我有些心虚,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挺胸抬头道:“我只是吃你几块糕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你还想吃的话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气的我现在告诉你,”他轻飘飘地看着我,轻飘飘地道,“你的嘴角有东西。”
“……”
我一直试图搞清楚禾文是做什么的。虽然我有数次都是看他在作画,却也不能就此确认他是个画画的。这就像是苏启虽然时常摆弄折扇,却不能就此确认他是个扇匠一样。我试着考虑他从事各种职业的可能性,觉得像他这样轻裘缓带又耍赖无耻外加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人,倒是很适合从事政治。
然而后来当我拐弯抹角问他的职业时,他被我问得紧了,就告诉我他不过是一个富商之子,和别人一起来都城做些买卖。但我对他的回答仍然表示相当怀疑,并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无货物可卖,他却笑而不答,只随手拈起一块芙蓉玉露糕塞进我的嘴里。
那段时间我偶尔会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心中巴不得秦敛就只是一个富商之子才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像话本上写的那些恶公主一样,利用权势求父皇求苏启帮我将他抢来当驸马。当然这种事情只是一人独处时想想而已。
不过,他会在我来的时候特地准备小点心,这是很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我把这件事看做我们两个相处的进展,因此对他这些我自认为小小的隐瞒也就不以为意,很快听凭他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话题。
后来慢慢地,在我看来,我与秦敛的关系更加好了一些。这不光表现在小点心上,还表现在他愿意随手弹两只不成章法的曲子给我听,甚至偶尔还肯与我一起合奏,这种进展让我越来越乐不思蜀,而半个月后,我就在这种乐不思蜀中听闻了有关苏姿婚事被敲定的消息。
是苏姿亲自挑选的当朝宰相之子,据说文武双全,样貌上佳,为人温柔有礼,是个夫婿的好人选。父皇和苏启对此也很满意,礼部很快就将日子定了下来,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见了禾文。又一次敲门无果,这一次我不肯再等,顺着墙角紧贴的一堆烂瓦破砖踩了上去。我当时庆幸这院落所筑墙围太低,又担心他这样一来会不会招惹来小偷。后来我在吭哧中终于爬上墙头,却没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啸而来。
“谁!”
那声音凌厉阴狠,我却来不及分析。只顾及以一点花拳绣腿的本事,以及这些天凭借勤劳走路舒展开的灵活筋骨,来避开那枚突如其来的箭矢。我用尽全力,最终到底还只是堪堪避开,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两根头发,在我的耳边又呼啸而去。
我惊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里瞧,却见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执玉扇,双手抱臂,正好笑地瞧着我。一身月白色长袍修长玉立,旁边的火红色蔷薇花开得正好。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接着他先开口:“你这算不算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丧了一张脸,道:“我下不来了。”
“……”
最后他温和地道了一句“失礼了”,提着我的腰将我这枝红杏从墙头摘了下来。
我的脚挨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刚才那一声“谁”音色粗厚语气狠绝,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这个人同我讲话时的模样。便抬起头问:“我打扰到你了吗?刚才你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他微微一笑道:“没有。”
想来那时候我还实在太小,他说什么我便认为就是什么。他说没有我就以为是真的没有,甚至还给那黑影找了个树影凌乱舞动的借口。而禾文将我从墙头上抱下来,意味着我和他之间终于迈入了一个新阶段。在此之前我连他的一点衣角都摸不到,而这一次我终于够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低头看看衣服,再抬头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紧,很诚恳地望着他,说:“我被吓到了,我不拽着你腿会软的,腿一软就会走不动了。”
他笑一笑,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鸡血石,颜色鲜艳,形状可爱,下面有密密的流苏坠子,正是我上次在他这里爱不释手恋恋不舍的那一块。
他成心把那块石头晃来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着晃来晃去,最后笑着说:“你如果能从我手上拿走,它就属于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双手去抢,被他轻飘飘躲开,还是笑悠悠的模样:“咦,你不是腿软了么?”
我:“……”
我在接下来的半天里就一直围着那块鸡血石打转。禾文的武功太好,脑子也太灵光,导致我不论强攻还是智取都失败。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没能把它从禾文的手上抢过来,最后看着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样,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来。
我努力让哭声震天,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在心里忐忑盘算他是否会中招。鉴于苏启就很不屑这个伎俩,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还没有就范,那我就只得再改个法子。却没想到他和苏启的路数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声,就从圈着的手臂里看到有衣角出现在我脚边。
我抬起脸,他拿折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敲,掌心摊开,满脸无奈:“它是你的了。”
我飞快把那块石头抢过来,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觑他,见他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装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说:“我拿东西和你换好吧?”
他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单手支着下颌沉吟说:“还是不用了吧。实话说,你浑身上下好像也没什么东西抵得上那块石头的价钱……”
“……”
我知道我已经很喜欢禾文。然而我每次从禾文那里回来,试图通过回忆找出一点禾文也喜欢我的蛛丝马迹时,却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里绞尽脑汁赖着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点点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后荷花盛放的时候,我再次去看禾文。这次他正在泡着清茶,于柳树下独酌。他微微仰着头,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声打扰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终于歪过头来看我,唇角一点清浅笑容:“玉陀,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头来望着他,张张嘴,却哑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颤抖而颤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稳的湖水。
他的语气温和:“我想总不好不辞而别,所以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我哑着嗓音道:“你什么时候走呢?”
他说:“马上。”
“为什么要走呢?”
“我的事情办完了,该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吗?”
他道:“不行。”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我的泪珠差点就滚了下来,赶紧扭过头,用衣袖遮住。他好听的嗓音又漫漫响了起来:“玉陀,喝了这杯茶,权当给我践行。”
我擦擦眼角,有点儿抽噎:“不喝。”
他说:“这茶有延年益寿清心安神的作用,并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难得的,你不尝一尝么?”
我仍然赌气:“不喝。”
他想了想,说:“里面有你喜欢的清甜味儿。”
“不喝。”
“当真不喝?”
我言辞坚决:“当真不喝。”
“那好罢。”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轻声道,“小姑娘,后会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进,就寝前却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厉害,连脊背都弓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忽然胸腔一滞,呕出来一口鲜血。
阿寂大惊,十万火急从宫中传来太医诊脉。唐太医被人从被窝里光溜溜地拎出来,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连腰间的带子都没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脉我的左手,最后忽然神情大变,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药。”
我的小院当天晚上十分热闹。先是其他太医鱼贯而入,后是苏启苏姿被通传驾到,再是父皇母后驾到。
我咳嗽得快要晕过去。几位太医擦着汗水轮番诊脉,又凑在一起讨论方案,最后在苏启苏姿一盏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终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在地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们还没说话,苏启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其实也不用他们说话,行动就是最好的证词。按照我从小到大的经验,太医躬身站着说话的时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无关紧要;而他们若是跪下来,手垂在身侧,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弯,一般则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时日,但仍能痊愈;而他们若是跪着,手伏在地上,头亦低下去,则代表我的病症有点严重,需要一个月乃至一个冬天的静养。
然而如今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能把额头低到这种程度,几乎是紧紧贴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药,只是毒性虽烈,却仍能治好。然而这药将公主的咳疾复引了出来,且公主本就正气虚弱,只怕……”
苏启冷声道:“往下说。”
“只怕日后冬天会更易外感风寒之邪,且将邪蕴于肺,壅阻肺气,气不布津……”
苏启一个茶杯扔出去:“说重点!”
太医哆嗦得像个筛子,几乎是字不成句地颤巍巍抖出最后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难以活过二十岁……”
我虽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却未曾真正想过,我会在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就死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死亡该是还远。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总是坏运气。有人先甜后苦,有人先苦后甜,命运该是像一根扁担,即便中间颠颠簸簸,也终有好坏抵消的一天。
我忍过一碗碗汤药,一根根针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为了太医口中的这个答案。
在别人的生命里,二十岁理应是攀上人生第一个顶点的年纪。父皇二十岁时,囚禁了自己的亲兄长,接过了象征皇权的苏国国印;苏启二十岁时,领兵出塞神出鬼没,朝堂之上睿智又锋芒,谈笑间便能指点出一个妙计锦囊。
我虽不是男儿,却至少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虽不指望在二十岁的年纪美名远播名满天下,却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块用武之地。
然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几年,却好像都没有落下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我读过的书,学过的琴,练过的剑法,都还没有来得及卖弄给别人,就要离开我的亲人,这个世界。
被迫倒数生命的日子,着实有几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苏启也不甘心。他用了严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晓内情的宫女侍官的嘴,一边从民间延请名医,一边又对外宣称我是中了毒,需要调养,并下令彻查下毒事宜。
经此一事,我倒是顺便额外知晓了苏启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讲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称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戏;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折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雳。
我身边的人,兽,禽鸟,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着寝殿中挥不去的药香气,对于苏启的询问,回应的是闭目假寐一声不吭。
其实并非猜不到,禾文离开时想要给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药。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给我下了毒,又为什么最后让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懒得去想。反正来回不过都是自己的猜测,既然找不到当事人来验证答案,那所有的猜测也只能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我也不再过问进展情况。如果是好消息,只怕人人都争着邀功请赏,又何必是现在这幅模样。
再后来,我的寝殿中,所谓的名医来了一个又一个,又走了一个又一个,父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霾,苏启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蝉,就连窗台上那只一直欢快的黄鹂鸟都缩着脖子不敢再叫。
又过了一个月,我的中毒症状终于渐渐好转,咳嗽也慢慢减少。按照太医的说法,虽然二十岁时的结局难以避免,但若用药石与针灸压制,至少能保证我在这几年内能够过得稍稍舒坦。
于是接下来的半年,我都在所谓的药石与针灸压制中度过。一直到年底,有关苏姿大婚的各项事宜都准备妥当,我的病情也逐渐好转,据唐太医说,我的情况已基本稳定,药石和针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后偶尔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这半年里我不得随意走动,闲极无聊也只能在屋中看书弹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刻苦修习以前被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古琴,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看完了数本兵书,甚至还有《易经》和《易传》。后两本占卜之书虽晦涩难懂,但里面反反复复透露出的顺其自然之理让我渐渐认了命。而且再后来苏启还安慰我,说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我必定是个重于泰山的。我说这话我听着都惭愧,亏得你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得说出口。他把茶盏一放,肃着一张脸,难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着我,同我说,我在他心中就是重于泰山。
我听了大是感动,于是想着这个世上,长寿有长寿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从生命的长度来看,那我活得无疑很惨淡;但若从生命的宽度来看,也许我还可以趁着这三年,替苏国做点儿什么。
恰逢那时候苏国邻边的小国仗着有南朝背后撑腰,一改原先唯唯诺诺的态度,开始如一块难啃的骨头一样负隅顽抗。苏国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边境死磕下去对峙的结果就是国库的银子和粮草流水一样迅速减少。父皇和苏启焦头烂额,我仅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宫中那股绷紧又焦虑的气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苏启和秦敛何故为了土地相争不断。尽管苏启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苏国和南朝就好比是两条狼,其他国家就好比是盘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剥皮食肉;而当所有的肉都吃光,再无其他食物的时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条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灭的对象。这便是所谓的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强辩,说为何狼一定要吃荤,而不能改吃素,然后苏启就每每显得很愤怒,道:“你懂得什么叫意义吧?我不去抢不去争,活得跟个马夫无异,那我还当这个储君干什么用?”
之前春懒意迟不觉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难以理解苏启说的所谓意义这个词,到了掰着手指过日子的彼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父皇和苏启在这世上最留恋最在意的便是这江山,这两人为了苏国千秋心甘情愿地殚精竭虑,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此生的意义。
而我,曾经为了一个连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讨好,潜意识以为那便是我最留恋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义,可到头来反而因为他即将丢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数天汤药,如此来看,我的意义实在是没意义,这一生过得实在飘渺无趣。
又过了数日,苏启忽然拿了一小张画像来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张铺在桌子上,对我说了四句话。
“这个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敛,半年前曾来过苏国都城。”
“苏熙,你是不是见过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欢上他了?”
我已经因他的第一句话一片空白,后面的字一个都没听进去。苏启瞪着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从未打骂过我,拐着弯损我也只在我从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气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迁怒于手中的折扇,把极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数段。
那清脆的一声终于让我回过神,用简直能气死人的茫然眼神问苏启:“他就是秦敛?为什么和画扇上长得不一样?”
说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个道理,莫说作画的画师很可能根本没见过南朝储君,就算见过,一张画像被描摹了无数遍苟延残喘流传到苏国这里来,不求样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韵已是足矣。
我和苏启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折扇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抿抿唇,再抿抿唇,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苏熙,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又过了几日,前廷大臣云郁突然造访我的宫殿。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仅限于是父皇为他百年之后苏启的皇权巩固而安排在苏启身边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长相平庸,手腕却十足难缠,和苏启两人凑一起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这个人能来找我,八成和前几日我被挖出来的那件丢脸之事脱不开干系。苏国公主爱上了微服私访的南朝储君,深为其姿容气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药命不久矣还情深不悔嘴巴死紧,这等皇室丑事就算我能咽下这口气,知道内情的高官重臣们怕也会代我不甘心。
果然,云郁行了礼,开篇就是引经据典,从可考的乱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祸国红颜话本中的李圆圆,我听了两盏茶的功夫,趁着命人给他添水的空当礼貌问他:“云大人,你是想我做什么呢?和亲还是美人计?”
云郁被茶呛了一声,道:“公主是我国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结连理,必定是旷世佳话。”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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