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大淖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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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走了。”

    “再见。啊呀!——”

    “怎么?”

    “没什么。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儿了。不要紧。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时忘了戴。我有这个!”

    “找到了给你寄来。”

    “当然寄来,不许昧了!”

    “好小气!”

    岸上的笑笑,又扬扬手,当真走了。风披下她的一绺头发来了,她已经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顶绒线帽子了。谁教她就当了老师!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该含一汪眼泪向学生告别了,结果必是老校长安慰一堆小孩子,连这个小孩子。我可以写信问弟弟:“你们学校里有个女老师,脸白白的,有个酒窝,喜欢穿蓝衣服,手套是黑的,边口有灰色横纹,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声音那么好听,是不是教你们唱歌?——”我能问么?不能,父亲必会知道,他会亲自到学校里看看去。年纪大的人真没有办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会跟她们一路来。不好,老詹还认得我。跟她们一路来呢,就可以发现船上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这时候不戴手套的。我会提醒她一句。就为那个颜色,那个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设计的,她也该戴。——“不要紧,我有这个!”什么是“这个”,手笼?大概是她到伸出手来摇摇时才发现手里有一个什么样的手笼,白的?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开了?是朱砂还是绿萼,校园里旧有两棵的。波——汽笛叫了。一个小轮船安了这么个大汽笛,岂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师早。”

    “小朋友早。”

    我们像一个个音符走进谱子里去。我多喜欢我那个棕色的书包。蜡笔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从河边捡来的。忽然摸到一块糖,早以为已经在我的嘴里甜过了呢。水泥台阶,干净得要我们想洗手去。“猫来了,猫来了,”“我的马儿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课钟一敲,大家噪得那么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齐开放了。第一次栖来这个园里的树上的鸟吓得不加思索地便鼓翅飞了,看看别人都不动,才又飞回来,歪着脑袋向下面端详。我六岁上幼稚园。玩具橱里有个joker至今还在那儿傻傻地笑。我在一张照片里骑木马,照片在粉墙上发黄。

    百货店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们幼稚园的老师。她把头发梳成圣玛丽的样子。她一定看见我了,看见我的校服,看见我的受过军训的特有姿势。她装作专心在一堆纱手巾上。她的脸有点红,不单是因为低头。我想过去招呼,我怎么招呼呢?到她家里拜访一次?学校寒假后要开展览会吧,我可以帮她们剪纸花,扎蝴蝶。不好,我不会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学了。

    我走出舱门。

    我想到船头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来了。我抱着胳臂,不然我就要张开了。我的眼睛跟船长看得一般远。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头迎风,适于夏天,现在冬天还没有从我语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水面简直没有什么船。一只鹭鸶用青色的脚试量水里的太阳。岸上柳树枯干子里似乎已经预备了充分的绿。左手珠湖笼着轻雾。一条狗追着小轮船跑。船到九道湾了,那座庙的朱门深闭在逶迤的黄墙间,黄墙上面是蓝天下的苍翠的柏树。冷冷的是宝塔檐角的铃声在风里摇。

    从呼吸里,从我的想象,从这些风景,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我觉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点拘束。我不能吆喝那只鹭鸶,对那条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张把那一堤烟柳移近庙旁,而把庙移在湖里的雾里。我甚至觉得我站着的姿势有点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绝俯视自己的灵魂。我身后有双眼睛。这不行,我十九岁了,我得像个男人,这个局面应当由我来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里。我转身跟人互相点点头。

    “生日好。”

    “好,谢谢。——”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明白。这个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其实胡桃皮已经麻了我的舌头。如此,我才好说。

    “吃糖。”一来接糖,她就可走到栏杆边来,我们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个黑皮面的速写簿,它看来颇重,要从腋下滑下去的样子,她不该穿这么软的料子。黑的衬亮所有白的。

    “画画?”

    “当着人怎么动笔。”

    当着人不好动笔,背着人倒好动笔?我倒真没见到把手笼在手笼里画画的,而且又是个白手笼!很可能你连笔都没有带。你事先晓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过两三个月,画画就方便了。”

    “那时候我们该拼命忙毕业考试了。”

    “噢呵,我是说树就都绿了。”她笑了笑,用脚尖踢踢甲板。我看见袜子上有一块油斑,一小块药水棉花凸起,既然敷得极薄,还是看得出。好,这可会让你不自在了,这块油斑会在你感觉中大起来,棉花会凸起,凸起如一个小山!

    “你弟弟在学校里大家都喜欢。你弟弟像你,她们说。”

    “我弟弟像我小时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总爱笑。“此地实乃世上女子笑声最清脆之一隅。”我手里的一本书里印着这句话。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数表的声音。现在那几棵大银杏树该是金黄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这种背诵的声音。银杏树的木质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我们从前的图画板就是用这种木头做的。风琴的声音属于一种过去的声音。灰尘落在教室里的皱纸饰物上。

    “敲钟的还是老詹?”

    “剪校门口的冬青的也还是他。”

    冬青细碎的花,淡绿色;小果子,深紫色。我们仿佛并肩从那条拱背的砖路上一齐走进去。夹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们的头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会生出嫩红色的新枝叶,于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头发。我们并肩走进去,像两个音符。

    我们都看着远远的地方,比那些树更远,比那群鸽子更远。水向后边流。

    要弟弟为我拍一张照片。呵,得再等等,这两天他怎么能穿那种大翻领的海军服。学校旁边有一个铺子里挂着海军服。我去买的时候,店员心里想什么,衣服寄回去时家里想什么,他们都不懂我的意思。我买一个秘密,寄一个秘密。我坏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树都绿了。现在还只是梅花开在灯下。疏影横斜于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么,嗐,明天一早你得动身,别尽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东西!听好,第一次钟是起身钟。

    “你看,那是什么?”

    “乡下人接亲,花轿子。”——这个东西不认得?一团红吹吹打打的过去,像个太阳。我看着的是指着的手。修得这么尖的指甲,不会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河边芦苇嘘嘘响,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这时候接亲的。——不要紧。”

    “路远,不到晌午就发轿。拣定了日子。就像人过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样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块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这个不方便,不好画画。”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冻疮是个讨厌东西。”讨厌得跟记忆一样。“一走多路,发热。”

    她不说话,可是她不用一句话简直把所有的都说了:她把速写簿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另一只手也褪出来,很不屑地把手笼放在速写簿上。手笼像一头小猫。

    她用右手手指转正左手上一个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若再说,只有说: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红些,因为她受暖的时间长些。你的体温从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长吉说“腰围白玉冷”,你的戒指一会儿就显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东西时她又稍稍占据比我后一点的地位了。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一种跟人打赌的光,而且像邱比德(丘比特)一样有绝对的把握样子。她极不恭敬地看着我的白围巾,我的围巾且是薰了一点香的。

    来一阵大风,大风,大风吹得她的眼睛冻起来,哪怕也冻住我们的船。

    她挪过她的眼睛,但原来在她眼睛里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万籁无声。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头。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到水里,有意甚于无意。糖衣从胡桃上解去。但胡桃里面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验票了。”她说话了,说了话,她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了。感谢船是那么小:

    “到我舱里来坐坐。我有不少橘子,这么重,才真不方便。我这是请客了。”

    我的票子其实就在身上,不过我还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应当等一会才去赴约的。半个钟头,差不多了吧。当然我不能吹半点钟风,因为我已经吹了不止半点钟风。而且她一定预料我不会空了两手去,她知道我昨天过生日。(她能记得多少时候,到她自己过生日时会不会想起这一天?想到此,她会独自嫣然一笑,当她动手切生日糕时。她自有她的秘密。)现在,正是时候了。

    弟弟放午课回家了,为折磨皮鞋一路踢着石子。河堤西侧的阴影洗去了。弟弟的音乐老师在梅瓶前入神,鸟声灌满了校园。她拿起花瓶后面一双手套,一时还没想到下午到邮局去寄。老詹的钟声颤动了阳光,像颤动了水,声音一半扩散,一半沉淀。

    “好,当然来。我早闻见橘子香了。”

    差点儿我说成橘子花。唢呐声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雾,一种消失于不知不觉中,而且使人知觉于消失之后。

    果然,半点钟之内,她换了袜子。一层轻绡从她的脚上褪去,和怜和爱她看看自己的脚尖,想起雨后在洁白的浅滩上印一弯苗条的痕迹,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怕太娇纵了自己,她赶快穿上一双。

    小桌上两个剥了的橘子。橘子旁边是那头白猫。

    “好,你是来做主人了。”

    放下手里的一盒点心,一个开好的罐头,我的手指接触到白色的毛,又凉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两班。”

    “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插班进去的,当中还又停了一年。”

    她心里一定也笑,还不认识!

    “你看过我弟弟?”

    “昨天还在我表姐屋里玩来的。放学时逗他玩,不让他回去,急死了!”

    “欺负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里毕业的?”

    “她生了一场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个教室上过课,窗户外头是池塘,坐在窗户台上可以把钓竿伸出去钓鱼。我钓过一条大乌鱼,想起祖母说,乌鱼头上有北斗七星,赶紧又放了。”

    “池塘里有个小岛,大概本来是座坟。”

    “岛上可以捡野鸭蛋。”

    “我没捡过。”

    “你一定捡过,没有捡到!”

    “你好像看见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个和尚的石塔还好好的。你从前懂不懂刻在上头的字?”

    “现在也未见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欢塔上的莲花。”

    “莲花还好好的。现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们那儿看到好些学生作文。”

    “这个多吃点不会怎么,笋,怕什么。”

    “你现在还画画么?”

    “我没有速写簿子。你怎晓得我喜欢过?”

    我高兴有人提起我久不从事的东西。我实在应当及早学画,我老觉得我在这方面的成就会比我将要投入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两个橘子,却拿过那个手笼尽抚弄。橘子还是人家拿了坐到对面去剥了。我身边空了一点,因此我觉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种柔滑的感觉。

    “我们在小学顶高兴野外写生。美术先生姓王,说话老是‘譬如’‘譬如’,——画来画去,大家老是一个拥在丛树之上的庙檐:一片帆,一片远景;一个茅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烟囱里不问早晚都在冒烟。老去的地方是东门大窑墩子,泰山庙文游台,王家亭子……”

    “傅公桥,东门和西门的宝塔,……”

    “西门宝塔在河堤上,实在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老是问姓瞿的老太婆买荸荠吃。”

    “就是这条河,水会流到那里。”

    “你画过那个渡头,渡头左边尽是野蔷薇,香极了。”

    “那个渡头,……渡过去是潭家坞子。坞子里树比人还多,画眉比鸭子还多……”

    “可是那些树不尽是柳树,你画的全是一条一条的。”

    “………………”

    “那张画至今还在成绩室里。”

    “不记得了,你还给人改了画,那天是全校春季远足,王老师忙不过来了,说大家可以请汪曾祺改,你改得很仔细,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张画也还在成绩室里,也是一条一条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过。”

    我咽下一小块停留在嘴里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么话说,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觉地把那个柔滑的感觉移到脸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洁白的窝里。我的样子有点傻,我的年龄亮在我的眼睛里。我想一堆带露的蜜波花瓣拥在胸前。

    一块橘子皮飞过来,刚好砸在我脸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于那只猫的柔润,像一只招凉的猫,一点轻轻的抖,她的手。

    波——,岂有此理,一只小小的船安这么大一个汽笛。随着人声喧沸,脚步忽乱。

    “船靠岸了。”

    “这是××,晚上才能到□□。”

    “你还要赶夜车?”

    “大概不,我尽可以在□□耽搁几天,玩玩。”

    “什么时候有兴给我画张画。——”

    “我去看看,姑妈是不是来接我了,说好了的。”

    “姑妈?你要上了?”

    “她脾气不大好,其实很好,说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笼交给她,看她把速写簿子放进箱子,扣好大衣领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箱子我来拿,你笼着这个不方便。”

    “谢谢,是真不方便。”

    当然,老詹的钟又敲起来了。风很大,船晃得厉害。每个教室里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许多字,字与字之间产生一种神秘的交通,钟声作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还是在水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有时我不免稍微有点疯,先是人家说起后来是我自己想起。钟!……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

    豆腐店是一个“店”,怎么会有个女儿?然而螺蛳坝一带的人背后都是这么叫她。或者称作“辜家的女儿”、“豆腐店的女儿”。背后这样的提她,有一种特殊的意味。姓辜的人家很少,这个县里好像就是两三家。

    螺蛳坝是“后街”,并没有一个坝,只是一片不小的空场。七月十五,这里做盂兰盆会。八九月,如果这年年成好,就有人发起,在平桥上用杉篙木板搭起台来唱戏。约的是里下河的草台班子,京戏、梆子“两下锅”,既唱《白水滩》这样摔“壳子”的武打戏,也唱《阴阳河》这样踩跷的戏。做盂兰盆会、唱大戏,热闹几天,平常这里总是安安静静的。孩子在这里踢毽子,踢铁球,滚钱,抖空竹(本地叫“抖天嗡子”)。有时跑过来一条瘦狗,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赶到哪里去干什么。忽然又停下来,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什么。停了一会儿,又低了脑袋匆匆忙忙地走了。

    螺蛳坝空场的北面有几户人家。有两家是打芦席的。每天看见两个中年的女人破苇子,编席。一顿饭工夫,就织出一大片。芦席是为大德生米厂打的。米厂要用很多芦席。东头一家是个“茶炉子”,即卖开水的,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一个像柜子似的砖砌的炉子,四角有四个很深的铁铸的“汤罐”,满满四罐清水,正中是火眼,烧的是粗糠。粗糠用一个小白铁簸箕倒进火眼,“呼——”火就猛升上来,“汤罐”的水就呱呱地开了。这一带人家用开水——冲茶、烫鸡毛、拆洗被窝,都是上“茶炉子”去灌,很少人家自己烧开水,因为上“茶炉子”灌水很方便,省得费柴费火,烟熏火燎,又用不了多少。“茶炉子”卖水,不是现钱交易,而是一次卖出一堆“茶筹子”——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小竹片,一面用铁模子烙出“十文”、“二十文”……灌了开水,给几根茶筹子就行了。“茶炉子”烧的粗糠是成挑的从大德生米厂趸来的。一进“茶炉子”,除了几口很大的水缸,一眼看到的便是靠后墙堆得像山一样的粗糠。

    螺蛳坝一带住的都是“升斗小民”,称得起殷实富户的,是大德生米厂。大德生的东家姓王,街上人都称他王老板。大德生原来的底子就厚实,一盘很大的麻石碾子,喂着两头大青骡子,后面仓里的稻子堆齐二梁。后来王老板把骡子卖了,改用机器碾米,生意就更兴旺了。大德生原是一个米店,改用机器后就改称为“米厂”。这算是螺蛳坝唯一的“工厂”。每天这一带都听得到碾米的柴油机的铁烟筒里发出节奏均匀的声音:蓬——蓬——蓬……

    王老板身体很好,五十多岁了,走路还飞快,留一撇乌黑的牙刷胡子,双眼有神。

    他的大儿子叫王厚辽,在米厂里量米,记账。他有个外号叫“大呆鹅”,看样子也确是有点呆相。

    二儿子叫王厚堃,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中医。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大德生东墙外住着一个姓薛的裁缝。薛裁缝是个老实人,整天只知道低头做活,穿针引线。他的老婆人称薛大娘。薛大娘跟老头子可不是一样的人,她也“穿针引线”,但引的是另外一种线,说白了,就是拉皮条。

    大德生门前有一条小巷,就叫作辜家巷,因为巷子里只有一家人家。辜家的后门就开在巷子里,和大德生斜对门,两步就到了。后面是住家,前面是做豆腐的作坊,前店后家。

    辜家很穷。

    从螺蛳坝到草巷口,有两家豆腐店。豆腐店是发不了财的,但是干了这一行也只有一直干下去。常言说:“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磨豆腐。”不过草巷口的一家生意不错。一清早卖豆浆,热气腾腾的满满一锅。卖豆腐,四大屉。压百叶,百叶很薄,很白。夏天卖凉粉皮。这凉粉皮是用莴苣汁和的绿豆粉,颜色是浅绿的,而且有一股莴苣香。生意好,小老板两个月前还接了亲。新媳妇坐在磨子一边,往磨眼里注水,加黄豆,头上插一朵大红剪绒小小的囍字。

    相比之下,辜家豆腐店就显得灰暗,残旧,一点生气也没有。每天只做两屉豆腐,有时一屉,有时一屉也没有。没本钱,买不起黄豆。辜老板老是病病歪歪的,没有一点精神。

    辜老板老婆死得早,没有留下一个儿子,跟前只有一个女儿。

    辜家的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在螺蛳坝算是一朵花。她长得细皮嫩肉,只是面色微黄,好像是用豆腐水洗了脸似的。身上也有点淡淡的豆腥气。

    一天三顿饭,几乎顿顿是炒豆腐渣,不过总得有点油滑滑锅。牵磨的“蚂蚱驴”也得扔给它一捆干草。更费钱的是她爹的病。他每天吃药。王厚堃的师父开的药又都很贵,这位刘先生爱用肉桂,而且旁注:“要桂林产者。”每天辜家女儿把药渣倒在路口,对面打芦席和烧茶炉子的大娘看见辜家的女儿在门前倒药渣,就叹了一口气:“难!”

    大德生的王老板找到薛大娘,说是辜家的日子很难,他想帮他们家一把。

    “怎么个帮法?”

    “叫他女儿陪我睡睡。”

    “什么?人家是黄花闺女,比你的女儿还小一岁!我不干这种缺德事!”

    “你去说说看。”

    媒人的嘴两张皮,辣椒能说成大鸭梨。七说八说,辜家女儿心里活动了,说:“你叫他晚上来吧。”

    没想到大呆鹅也找到薛大娘。

    王老板是包月,按月给五块钱。

    大呆鹅是现钱交易。每次事完,摸出一块现大洋,还要用两块洋钱叮叮当当敲敲,以示这不是灌了铅的“哑板”。

    没有不透风的墙,螺蛳坝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么多双眼睛,辜家女儿的事情谁都知道了。烧茶炉子、打芦席的大娘指指戳戳,咬耳朵,点脑袋,转眼珠子,撇嘴唇子。大德生的碾米的师傅、量米的伙计议论:“两代人操一张×,这叫什么事!”——“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你管他是几代人!”

    辜家的女儿身体也不好,脸上总是黄白黄白的,她把王厚堃请到屋里看病。王厚堃给她号了脉,看了舌苔,开了脉案,大体说是气血两亏,天癸不调……辜家女儿问什么是“天癸不调”,王厚堃说就是月经不正常。随即写了一个方子,无非是当归、枸杞之类。

    王厚堃站起身来要走,辜家女儿忽然把门闩住,一把抱住了王厚堃,把舌头吐进他的嘴里,解开上衣,把王厚堃的手按在胸前,让他摸她的奶子,含含糊糊地说:“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欢你,喜欢你……”

    王厚堃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只好和她温存了一会儿,轻轻地推开了她,说:

    “不行。”

    “不行?”

    “我不能欺负你。”

    王厚堃给她掩了前襟,扣好纽子,开门走了。

    王厚堃悬崖勒马,也因为他就要结婚了,他要保留一个童身。

    过了两个月,王厚堃结婚了。花轿从辜家豆腐店门前过,前面吹着唢呐,放着三眼铳。螺蛳坝的人都出来看花轿,辜家的女儿也挤在人丛里看。

    花轿过去了,辜家的女儿坐在一张竹椅上,发了半天呆。

    忽然她奔到自己的屋里,伏在床上号啕大哭。哭的声音很大,对面烧茶炉子的和打芦席的大娘都听得见,只是听不清她哭的是什么。三位大娘听得心里也很难受,就相对着也哭了起来,哭得稀溜稀溜的。

    辜家的女儿哭了一气,洗洗脸,起来泡黄豆,眼睛红红的。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

    我很喜欢七里茶坊这个地名。这地方在张家口东南七里,当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国的许多计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给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沟、三十里铺。七里茶坊大概也是这样。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却并无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连遗址也无人知道。“茶坊”是古语,在《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水浒传》里还能见到。现在一般都叫“茶馆”了。可见,这地名的由来已久。

    这是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的市镇。有一个供销社,货架上空空的,只有几包火柴、一堆柿饼。两只乌金釉的酒坛子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酒提子却是干的。柜台上放着一盆麦麸子做的大酱。有一个理发店,两张椅子,没有理发的,理发员坐着打瞌睡。有一个邮局。一个新华书店,只有几套毛选和一些小册子。路口矗着一面黑板,写着鼓动冬季积肥的快板,文后署名“文化馆宣”,说明这里还有个文化馆。快板里写道:“天寒地冻百不咋(5),心里装着全天下。”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这种豪言壮语已经失去热力。前两天下过一场小雨,雨点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条一条斜道。路很宽,是土路。两旁的住户人家,也都是土墙土顶(这地方风雪大,房顶多是平的)。连路边的树也都带着黄土的颜色。这个长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镇,使人产生悲凉的感觉。

    除了店铺人家,这里有几家车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车马大店里。

    我头一回住这种车马大店。这种店是一看就看出来的,街门都特别宽大,成天敞开着,为的好进出车马。进门是一个很宽大的空院子。院里停着几辆大车,车辕向上,斜立着,像几尊高射炮。靠院墙是一个长长的马槽,几匹马面墙拴在槽头吃料,不停地甩着尾巴。院里照例喂着十多只鸡。因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这些母鸡都长得极肥大。有两间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单间,可没有。谁又会上车马大店里来住一个单间呢?“碗大炕热”,就成了这类大店招徕顾客的口碑。

    我是点名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

    我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已经两年了。有一天生产队长找我,说要派几个人到张家口去掏公共厕所,叫我领着他们去。为什么找到我头上呢?说是以前去了两拨人,都闹了意见回来了。我是个下放干部,在工人中还有一点威信,可以管得住他们,云云。究竟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打好行李,挎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带了一支大号的3b烟斗,一袋掺了一半榆树叶的烟草,两本四部丛刊本《分类集注杜工部集》,坐上单套马车,就出发了。

    我带去的三个人,一个老刘、一个小王,还有一个老乔,连我四个。

    我拿了介绍信去找市公共卫生局的一位“负责同志”。他住在一个粪场子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绍信,这位同志问我:

    “你带来的人,咋样?”

    “咋样?”

    “他们,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这位负责同志大概不大认识字。他的意思我其实很明白,他是问他们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万一我带来的人会在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放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问一问好。可是他词不达意,说不出这种报纸语言。最后还是用一句不很切题的老百姓话说:

    “他们的人性咋样?”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绍信夹到一个卷宗里,给我指定了桥东区的几个公厕。事情办完,他送我出“办公室”,顺便带我参观了一下这座粪场。一边堆着好几垛晒好的粪干,平地上还晒着许多薄饼一样的粪片。

    “这都是好粪,不掺假。”

    “粪还掺假?”

    “掺!”

    “掺什么?土?”

    “哪能掺土!”

    “掺什么?”

    “酱渣子。”

    “酱渣子?”

    “酱渣子,味道、颜色跟大粪一个样,也是酸的。”

    “粪是酸的?”

    “发了酵。”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气,品味着货真价实、毫不掺假的粪干的独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韵悠长的酸味。

    据老乔告诉我,这位负责同志原来包掏公私粪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个小财主。后来成了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厕。他现在经营的两个粪场,还是很来钱。这人紫膛脸,阔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看起来很精干。他虽不大长于说“字儿话”,但是当初在指挥粪工、洽谈生意时,所用语言一定是很清楚畅达,很有力量的。

    掏公共厕所,实际上不是掏,而是凿。天这么冷,粪池里的粪都冻得实实的,得用冰镩凿开,破成一二尺见方大小不等的冰块,用铁锹起出来,装在单套车上,运到七里茶坊,堆积在街外的空场上。池底总有些没有冻实的稀粪,就刮出来,倒在事先铺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冻实了。第二天,运走。隔三四天,所里车得空,就派一辆三套大车把积存的粪冰运回所里。

    看车把式装车,真有个看头。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块,照样装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拿绊绳一煞,纹丝不动。走个百八十里,不兴掉下一块。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车走了。我心里是高兴的。我们给所里做了一点事了。我不说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对粪便产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这东西很贵。我并没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点干土,和粪。为了照顾我,不让我下池子凿冰。老乔呢,说好了他是来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颠颠。活,主要是老刘和小王干的。老刘是个使冰镩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气。

    这活脏一点,倒不累,还挺自由。

    骡马大店的东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的。南北相对,各有一铺能睡七八个人的炕,——挤一点,十个人也睡下了。快到春节了,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四个人占据了靠北的一张炕,很宽绰。老乔岁数大,睡炕头。小王火力壮,把门靠边。我和老刘睡当间。我那位置很好,靠近电灯,可以看书。两铺炕中间,是一口锅灶。

    天一亮,年轻的掌柜的就推门进来,点火添水,为我们做饭,——推莜面窝窝。我们带来一口袋莜面,顿顿饭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窝窝。——莜面吃完了,三套大车会又给我们捎来的。小王跳到地下帮掌柜的拉风箱,我们仨就拥着被窝坐着,欣赏他推窝窝的手艺。——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让他从内掌柜的热被窝里爬出来为我们做饭,我心里实在有些歉然。不大一会儿,莜面蒸上了,屋里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懒洋洋的。可是热腾腾的窝窝已经端到炕上了。刚出屉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了脸,我们就蘸着麦麸子做的大酱吃起来。没有油,没有醋,尤其是没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一辈子很少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是什么时候呀?——一九六〇年!

    我们出工比较晚。天太冷。而且得让过人家上厕所的高潮。八点多了,才赶着单套车到市里去。中午不回来。有时由我掏钱请客,去买一包“高价点心”,找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来,各人抓了几块嚼一气。老乔、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扑克牌接龙、蹩七。老刘在呼呼的风声里居然敢把脑袋缩在老羊皮袄里睡一觉,还挺香!下午接着干。四点钟装车,五点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进门,掌柜的已经拉动风箱,往灶火里添着块煤,为我们做晚饭了。

    吃了晚饭,各人干各人的事。老乔看他的《啼笑因缘》。他这本《啼笑因缘》是个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没有了,书角都打了卷,当中还有不少缺页。可是他还是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写信,或是躺着想心事。老刘盘着腿一声不响地坐着。他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能够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见过他到生产队请一天假,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我发现不止一个人有这个习惯。一年到头的劳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们迫切的需要。人,有时需要休息。他们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们去请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国的农民,对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窝上读杜诗。杜诗读完,就压在枕头底下。这铺炕,炕沿的缝隙跑烟,把我的《杜工部集》的一册的封面熏成了褐黄色,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的纪念。

    有时,就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瞎聊天。吃着柿饼子,喝着蒸锅水,抽着掺了榆树叶子的烟。这烟是农民用包袱包着私卖的,颜色是灰绿的,劲头很不足,抽烟的人叫它“半口烟”。榆树叶子点着了,发出一种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树的气味。这种气味使我多少年后还难于忘却。

    小王和老刘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订了合同,招来的。他们都是柴沟堡的人。

    老刘是个老长工,老光棍。他在张家口专区几个县都打过长工,年轻时年年到坝上割莜麦。因为打了多年长工,庄稼活他样样精通。他有过老婆,跑了,因为他养不活她。从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对女人很有成见,认为女人是个累赘。他就这样背着一卷行李——一块毡子、一床“盖窝”(即被)、一个方顶的枕头,到处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劲儿和背行李的姿势,就知道是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老长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两个钱全喝了。他不大爱说话,但有时也能说一气,在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不高兴的时候。这二年他常发牢骚,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说:“这是咋搞的?咋搞的?”——“过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驴肉、猪头肉、炖牛蹄子、茶鸡蛋……,卖一黑夜。酒!现在!咋搞的!咋搞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做梦娶媳妇,净慕好事!多会儿?”(6)他年轻时曾给八路军送过信,带过路。“俺们那阵,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八路军留着!早知这样,哼!……”他说的话常常出了圈,老乔就喝住他:“你瞎说点啥!没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进去’住几天是怎么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亏你活了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气。他是念过高小的。他给自己编了一口顺口溜:“高小毕业生,白费六年工。想去当教员,学生管我叫老兄。想去当会计,珠算又不通!”他现在一个月挣二十九块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饭,所剩无几。他才二十五岁,对老刘那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羡慕。

    老乔,所里多数人称之为乔师傅。这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怀来人。年轻时在天津学修理汽车。抗日战争时跑到大后方,在资源委员会的运输队当了司机,跑仰光、腊戍。抗战胜利后,他回张家口来开车,经常跑坝上各县。后来岁数大了,五十多了,血压高,不想再跑长途,他和农科所的所长是亲戚,所里新调来一辆拖拉机,他就来开拖拉机,顺便修修农业机械。他工资高,没负担。农科所附近一个小镇上有一家饭馆,他是常客。什么贵菜、新鲜菜,饭馆都给他留着。他血压高,还是爱喝酒。饭馆外面有一棵大槐树,夏天一地浓荫。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树荫里。树荫在东,他睡在东面;树荫在西,他睡到西面,围着大树睡一圈!这是前二年的事了。现在,他也很少喝了。因为那个饭馆的酒提潮湿的时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过,我也在昆明待过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着榆叶烟在一起怀旧。他是个技工,掏粪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报了名。冬天,没什么事,他要来玩两天。来就来吧。

    这天,我们收工特别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这样的天,凡是爱喝酒的都应该喝两盅,可是上哪儿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会儿书,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样,总是老乔开头。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肥酒?酒还有肥瘦?”老刘问。

    “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这酒是碧绿的。”

    “像你们怀来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烧酒,不是甜酒。”

    过了一会儿,又说:“有点像……”

    接着,又谈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又岔到护国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说得非常详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干巴、锅贴乌鱼、过桥米线……

    “一碗鸡汤,上面一层油,看起来连热气都没有,可是超过一百度。一盘子鸡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鸡汤里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谈起汽锅鸡。描写了汽锅是什么样子,锅里不放水,全凭蒸汽把鸡蒸熟了,这鸡怎么嫩,汤怎么鲜……

    老刘很注意地听着,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汽锅是啥样子,这道菜是啥滋味。

    后来他又谈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头菌、鸡枞(7),把鸡枞夸赞了又夸赞。

    “鸡枞?有咱这儿的口蘑好吃吗?”

    “各是各的味儿。”

    …………

    老乔白话的时候,小王一直似听不听,躺着,张眼看着房顶。忽然,他问我:

    “老汪,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下放的时候,曾经有人劝告过我,最好不要告诉农民自己的工资数目,但是我跟小王认识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骗他,便老实说了。小王没有说话,还是张眼躺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房顶说:

    “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你就挣那么多?”

    他并没有要我回答,这问题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

    老刘说:“怨你爹没供你书(8)。人家老汪是大学毕业!”

    老乔是个人情练达的人,他捉摸出小王为什么这两天老是发呆,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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