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鸡鸭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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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告诉你,准备给你摘掉右派的帽子。报告已经写上去了,估计不会有问题。本来可以晚几天告诉你,何必呢?早一天告诉你,让你高兴高兴,不好吗?有的同志,办事总是那么拖拉。他不知道,人家是度日如年呀!——祝贺你!”
他伸出手来。沈沅握着他的温暖的手,眼睛湿了。
“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我们需要人,我们迫切地需要人!你是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种地的,哪有把自己种出来的好苗锄掉的呢?没这个道理嘛!你有什么想法,什么打算?”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不突然。事情总要有一个过程。有的过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人,老犯错误。我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大概又是错误。有一些话,我现在不能跟你讲呀!——我看,你先回去一趟。”
“回去?”
“对。回一趟你的老家。”
“我家里没有人了。”
“我知道。”
三个多月前,沈沅接到舅舅一封信,说她父亲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回国来了,想看看他的女儿。沈沅拿了信去找胡支书,问她能不能请假。胡支书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好吧,等我们研究研究。”过了一个星期。舅舅来了一封电报,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拿了电报去向胡支书汇报。胡支书说:
“死了。死了也好嘛!你可以少背一点包袱。——埋了吗?”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劳动。”
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一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像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共,产党员,怎么会相信起命来呢?——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很容易想起“命”这个东西来的。
好容易,她的伤痛才渐渐平息。
赵所长怎么会知道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呢?
“你还是回去看看。人死了,看看他的坟。我看可以给他立一块石碑。”
“您怎么知道我父亲想在坟头立一块石碑的?”
“你的档案材料里有嘛!你的右派结论里不也写着吗?——‘一心为其地主父亲树碑立传’。这都是什么话呢!一个老船工,在海外漂泊多年,这样一点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我们是无鬼论者,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泉下有知。但是人总是人嘛,人总有一颗心嘛。共,产党员也是人,也有心嘛。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感情的。无情的人,不是共,产党员!——我有点激动了!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本来,你没有直系亲属了,没有探亲假。我可以批准你这次例外的探亲假。如果有人说这不合制度,我负责!你明天把资料翻译出来,——不长。后天就走。我送你。叫王栓套车。”
沈沅哭了。
“哭什么?我们是同志嘛!”
沈沅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这样。你的工作,回来再谈。这盆虎耳草,我替你养着。你回来,就端走。你那屋里,太素了!年轻人,需要一点颜色。”
一只绿豆大的通红的七星瓢虫飞进来,收起它的黑色的膜翅,落在虎耳草墨绿色的圆叶上。赵所长的眼睛一亮,说:
“真美!”
不到假满,沈沅就回来了。
她的工作,和原先一样,还是做早稻田的助手。
很快到年底了。又开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评比会了。赵所长叫沈沅也参加。
沈沅走进大田作物研究组的大办公室。她已经五年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了。俊哥儿李主持会议。他拉着一张椅子,亲切地让沈沅坐下。
“这还是你的那张椅子。”
沈沅坐下,跟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别人也向她点头致意。王作祜装着低头削铅笔。
在酝酿候选人名单时,一向很少说话的早稻田头一个发言。
“我提一个人。”
“……谁?”
“沈沅。”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连沈沅自己也笑了。早稻田是很严肃的,他没有笑。
会议进行得很热烈。赵所长靠窗坐着,一面很注意地听着发言,一面好像想着什么事。会议快结束时,下雪了。好雪!赵所长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广阔的田野上。他是在赏雪么?
俊哥儿李叫他:“赵所长,您讲讲吧!”
早稻田也说:“是呀,您有什么指示呀?”
“指示?——没有。我在想:我,能不能附张老的议,投她——沈沅一票。好像不能。刚才张老提出来,大家不是都笑了吗?是呀,我们毕竟都还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还不能摆脱世俗的习惯和观念。那,就等一年吧。”
他念了两句龚定盦的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接着,又用沉重的声音,念了两句《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沅在心里想:
“你真不像个所长。”
故人往事
@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
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作阁,其实并没有什么阁。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阁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主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儿,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孔夫子和欧几里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
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花瓶
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都叫他张汉,大概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不必“轩”了。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僚,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怎样在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工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快要到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白话。
张汉在保全堂药店讲过许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有些过于不经,使人难信。有一些却能使人留下强烈印象,日后还会时常想起。
下面就是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但是人,就是猫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么时候毁坏,在它造出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江西景德镇,有一个瓷器工人,专能制造各种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贵。他同时又是个会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给这件瓷器算一个命。有一回,他造了一只花瓶。出窑之后,他都呆了:这是一件窑变,颜色极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动,光华夺目,变幻不定。这是他入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他给这只花瓶也算了一个命。花瓶脱手之后,他就一直设法追踪这只宝器的下落。
过了若干年,这件花瓶数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当然是大户人家,而且是爱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户人家是收不起这样价值连城的花瓶的。
这位瓷器工人,访到了这家,等到了日子,敲门求见。主人出来,知是远道来客,问道:“何事?”——“久闻府上收了一只窑变花瓶,我特意来看看。——我是造这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见这人的行动有点离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绝,便迎进客厅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摆在条案上,别来无恙。
主人好客,虽是富家,却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讨教了一些有关烧窑挂釉的学问,并拿出几件宋元瓷器,请工人鉴赏。宾主二人,谈得很投机。
忽然听到当啷一声,条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惊失色,跑过去捧起花瓶,跌着脚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么会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过去,接过花瓶,对主人说:“不必惋惜。”他从瓶里摸出一根方头铁钉,并让主人向花瓶胎里看一看。只见瓶腹内用蓝釉烧着一行字:
某年月日时鼠斗落钉毁此瓶
这是一个迷信故事。这个故事当然是编出来的。不过编得很有情致。这比许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动人,并且使人获得美感。一件瓷器的毁损也都是前定的,这种宿命观念不可谓不深刻。这故事是谁编的?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故事?迷信当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观念是久远而且牢固的,它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潜伏。人类只要还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迷信总还会存在。许多迷信故事应当收集起来,这对我们了解这个民族长期形成的心理素质是有帮助的。从某一方面说,这也是一宗文化遗产。
@如意楼和得意楼
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扬八属(扬州所属八县)莫不如此,我们那个小县城就有不少茶楼。竺家巷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宽的巷子,巷口就有两家茶馆。一家叫如意楼,一家叫得意楼。两家茶馆斜对门。如意楼坐西朝东,得意楼坐东朝西。两家离得很近。下雨天,从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过去。两家的楼上的茶客可以凭窗说话,不用大声,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楼敬烟,把烟盒轻轻一丢,对面便能接住。如意楼的老板姓胡,人称胡老板或胡老二。得意楼的老板姓吴,人称吴老板或吴老二。
上茶馆并不是专为喝茶。茶当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去吃点心。所以“上茶馆”又称“吃早茶”。“明天我请你吃早茶。”——“我的东,我的东!”——“我先说的,我先说的!”茶馆又是人们交际应酬的场所。摆酒请客,过于隆重。吃早茶则较为简便,所费不多。朋友小聚,店铺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纠纷到茶馆来“说事”的。有人居中调停,两下拉拢;有人仗义执言,明辨是非,有点类似江南的“吃讲茶”。上茶馆是我们那一带人生活里的重要项目,一个月里总要上几次茶馆。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馆的,熟识的茶馆里有他的常座和单独给他预备的茶壶。
扬州一带的点心是很讲究的,世称“川菜扬点”。我们那个县里茶馆的点心不如扬州富春那样的齐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计有:
包子。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馅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掺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来的时候,则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谓之“加蟹”。我们那里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个小圆洞,可以看到里面的馅。“加蟹”包子每一个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块通红的蟹黄,油汪汪的,逗引人们的食欲。野鸭肥壮时,有几家大茶馆卖野鸭馅的包子,一般茶馆没有。如意楼和得意楼都未卖过。
蒸饺。皮极薄,皮里一包汤汁。吃蒸饺须先咬破一小口,将汤汁吸去。吸时要小心,否则烫嘴。蒸饺也是肉馅,也可以加笋,——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笋细末,则须于正价之外,另加笋钱。
烧卖。烧卖通常是糯米肉末为馅。别有一种“清糖菜”烧卖,乃以青菜煮至稀烂,菜叶菜梗,都已溶化,略无渣滓,少加一点盐,加大量的白糖、猪油,搅成糊状,用为馅。这种烧卖蒸熟后皮子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碧绿的馅,故又谓之翡翠烧卖。
千层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开花馒头。
在点心没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干丝,我们那里茶馆里吃点心都是现要,现包,现蒸,现吃。笼是小笼,一笼蒸十六只。不像北方用大笼蒸出一屉,拾在盘子里。因此要了点心得等一会儿。喝茶、吃干丝的时候,也是聊天的时候,干丝是扬州镇江一带特有的东西。压得很紧的方块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为细丝,即为干丝。干丝有两种。一种是烫干丝,干丝在开水里烫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钩虾米、姜丝、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气四溢。一种是煮干丝,乃以鸡汤煮成,加虾米、火腿。煮干丝较俗,不如烫干丝清爽。吃干丝必须喝浓茶。吃一筷干丝,呷一口茶,这样才能各有余味,相得益彰。有爱喝酒的,也能就干丝喝酒。早晨喝酒易醉。常言说:“莫饮卯时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们那里爱喝“卯酒”的人不少。这样喝茶、吃干丝,吃点心,一顿早茶要吃两个来小时。我们那里的人,过去的生活真是够悠闲的。——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一次,吃早茶的风气还有,但大家吃起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来的生活节奏也是需要变一变。
如意楼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铺板卸了,把两口炉灶生起来,——一口烧开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弥漫了带硫黄味道的煤烟。一个师傅剁馅。茶馆里剁馅都是在一个高齐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师傅站在一个方木块上,两手各执一把厚背的大刀,抡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一个师傅就一张方桌边切干丝。另外三个师傅揉面。“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没有咬劲,全在揉。他们都很紧张,很专注,很卖力气。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如意楼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个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双眼皮,大眼睛,满面红光,一头乌黑的短头发。他是个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门才开,他即到店。各处巡视,尝尝肉馅咸淡,切开揉好的面,看看蜂窝眼的大小。我们那里包包子的面不能发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过于暄腾,得发得只起小孔,谓之“小酵面”。这样才筋道,而且不会把汤汁渗进包子皮。然后,切下一小块面,在烧红的火叉上烙一烙,闻闻面香,看兑碱兑的合适不合适。其实师傅们调馅兑碱都已很有经验,准保咸淡适中,酸碱合度,不会有差。但是胡老二还是每天要视验一下,方才放心。然后,就坐下来和师傅们一同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卖、蒸饺……(他是学过这行手艺的,是城里最大的茶馆小蓬莱出身)茶馆的案子都是比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楼做点心的有三个人,连胡老二自己,四个。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张矮板凳上,为的是有熟客来时,好欠起屁股来打个招呼:“您来啦!您请楼上坐!”客人点点头,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楼梯。
胡老二在东街不算是财主,他自己总是很谦虚地说他的买卖本小利微,经不起风雨。他和开布店的、开药店的、开酱园的、开南货店的、开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财东,又是耍手艺的。他穿短衣时多,很少有穿了长衫、摇着扇子从街上走的时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里很足实,这些年正走旺字。屋里有金银,外面有戥秤。他一天卖了多少笼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来的。“如意楼”这块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面缀着一个红布条,迎风飘摆。
相形之下,对面的得意楼就显得颇为暗淡。如意楼高朋满座,得意楼茶客不多。上得意楼的多是上城完粮的小乡绅、住在五湖居客栈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如意楼楼上一看,没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对面的。其实两家卖的东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爱上如意楼,不爱上得意楼。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得意楼的老板吴老二有四十多了,是个细高挑儿,疏眉细眼。他自己不会做点心的手艺,整天只是坐在账桌边写账,——其实茶馆是没有多少账好写的。见有人来,必起身为礼:“楼上请!”然后扬声吆喝:“上来×位!”这是招呼楼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长衫的。账桌上放着一包哈德门香烟,不时点火抽一根,蹙着眉头想心事。
得意楼年年亏本,混不下去了。吴老二只好改弦更张,另辟蹊径。他把原来做包点的师傅辞了,请了一个厨子,茶馆改酒馆。旧店新开,不换招牌,还叫作得意楼。开张三天,半卖半送。鸡鸭鱼肉,煎炒烹炸,面饭两便,气象一新。同街店铺送了大红对子,道喜兼来尝新的络绎不绝,颇为热闹。过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来了。门前的桌案上摆了几盘煎熟了的鱼,看样子都不怎么新鲜。灶上的铁钩上挂了两只鸡,颜色灰白。纱橱里的猪肝、腰子,全都瘪塌塌地摊在盘子里。吴老二脱去了长衫,穿了短袄,系了一条白布围裙,从老板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条抹布,围裙的腰里别了一把筷子。——这不知是一种什么规矩,酒馆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别在腰里。这种规矩,别处似少见。他脚上有脚垫,又是“跺趾”——脚趾头摞着,走路不利索。他就这样一拐一拧地招呼座客。面色黄白,两眼无神,好像害了一种什么不易治疗的慢性病。
得意楼酒馆看来又要开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预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关张的。
吴老二蹙着眉头想: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
他不知道,他的买卖开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这么拖拖沓沓,没精打采,吃茶吃饭的顾客,一看见他的呆滞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
郝有才趣事
郝有才一辈子没有什么露脸的事。也没有多少现眼的事。他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点。要说特点,那就是他过日子特别仔细,爱打个小算盘。话说回来了,一个人过日子仔细一点,爱打个小算盘,这碍着别人什么了?为什么有些人总爱拿他的一些小事当笑话说呢?
他是三分队的。三分队是舞台工作队。一分队是演员队,二分队是乐队。管箱的,——大衣箱、二衣箱、旗包箱,梳头的,检场的……这都归三分队。郝有才没有坐过科,拜过师,是个“外行”,什么都不会,他只会装车、卸车、搬布景、挂吊杆,干一点杂活。这些活,看看就会,没有三天力巴。三分队的都是“苦哈哈”,他们的工资都比较低。不像演员里的“好角”,一月能拿二百多、三百。也不像乐队里的名琴师、打鼓佬,一月也能拿一百八九。他们每月都只有几十块钱。“开支”的时候,工资袋里薄薄的一叠,数起来很省事。他们的家累也都比较重,孩子多。因此,三分队的过日子都比较简省,郝有才是其尤甚者。
他们家的饭食很简单。不过能够吃饱。一年难得吃几次鱼,都是带鱼,熬一大盆,一家子吃一顿。他们家的孩子没有吃过虾。至于螃蟹,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中午饭有什么吃什么,窝头、贴饼子、烙饼、馒头、米饭。有时也蒸几屉包子,菠菜馅的、韭菜馅的、茴香馅的,肉少菜多。这样可以变变花样,也省粮食。晚饭一般是吃面。炸酱面、麻酱面。茄子便宜的时候,茄子打卤。扁豆老了的时候,焖扁豆面,——扁豆焖熟了,把面往锅里一下,一翻个儿,得!吃面浇什么,不论,但是必须得有蒜。“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他吃的蒜也都是紫皮大瓣。“青皮萝卜紫皮蒜,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这是上讲的!”他的蒜都是很鼓立的,一头是一头,上得了画,能拿到展览会上去展览。每一头都是他精心挑选过,挨着个儿用手捏过的。
不但是蒜,他们家吃的菜也都是经他精心挑选的。他每天中午、晚晌下班,顺便买菜。从剧团到他们家共有七家菜摊,经过每一个菜摊,他都要下车——他骑车,问问价,看看菜的成色。七家都考察完了,然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骑车翻回去选购。卖菜的约完了,他都要再复一次秤,——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随时带着一杆小秤。他买菜回来,邻居见了他买的菜都羡慕:“你瞧有才买的这菜,又水灵,又便宜!”郝有才翩腿下车,说:“货买三家不吃亏,——您得挑!”
郝有才干了一件稀罕事。他对他们家附近的烧饼、焦圈作了一次周密的调查研究。他早点爱吃个芝麻烧饼夹焦圈。他家在西河沿。他曾骑车西至牛街,东至珠市口,把这段路上每家卖烧饼焦圈的铺子都走遍,每一家买两个烧饼、两个焦圈,回家用戥子一一约过。经过细品,得出结论:以陕西巷口大庆和的质量最高。烧饼分量足,焦圈炸得透。他把这结论公之于众,并买了几套大庆和的烧饼焦圈,请大家品尝。大家嚼食之后,一致同意他的结论。于是纷纷托他代买。他也乐于跑这个小腿。好在西河沿离陕西巷不远,骑车十分钟就到了。他的这一番调查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别人都没有想到。
剧团外出,他不吃团里的食堂。每次都是烙了几十张烙饼,用包袱皮一包,带着。另外带了好些卤虾酱、韭菜花、臭豆腐、秦椒糊、豆儿酱、芥菜疙瘩、小酱萝卜,瓶瓶罐罐,丁零当啷。他就用这些小菜就干烙饼。一到烙饼吃完,他就想家了,想北京,想北京的“吃儿”。他说,在北京,哪怕就是虾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为什么呢?因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至今尚未有人考证过,不见于载籍。
他抽烟,抽烟袋,关东。他对于烟叶,要算个行家。什么黑龙江的亚布利、吉林的交河烟、易县小叶乃至云南烤烟,他只要看看,捏一撮闻闻,准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不过他一般不上烟铺买烟,他遛烟摊。这摊上的烟叶子厚不厚,口劲强不强,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远地一眼就能瞧出来。卖烟的耍的“手彩”别想瞒过他。什么“插翎儿”“洒药”,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几捆烟摆在地下,你一瞧,色气好,叶儿挺厚实,拐子不多,不赖!卖烟的打一捆里,噌——抽出了一根:‘尝尝!尝尝!’你揉一揉往烟袋里一摁,点火,抽!真不赖,‘满口烟’,喷香!其实他这几捆里就这一根是好的,是插进去的,——卖烟的知道。你再抽抽别的叶子,不是这个味儿了!——这为‘插翎’。要说,这个‘侃儿’(4)起得挺有个意思,烟叶可不有点像鸟的翎毛么?还有一种,归‘洒药’。地下一堆碎烟叶。你来了,卖烟的抢过你的烟袋:‘来一袋,尝尝!试试!’给你装了一袋,一抽:真好!其实这一袋,是他一转身的那工夫,从怀里掏出来给你装上的,——这是好烟。你就买吧!买了一包,地下的,一抽,咳!——屁烟!——‘洒药’!”
他爱喝一口酒。不多,最多二两。他在家不喝。家里不预备酒,免得老想喝。在小铺里喝。不就菜,抽关东烟就酒。这有个名目,叫作“云彩酒”。
他爱逛寄卖行。他家大人孩子们的鞋、袜、手套、帽子,都是处理品。剧团外出,他爱逛商店,遛地摊,买“俏货”。他买的俏货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凉席、雨伞、马莲根的炊帚、铁丝笊篱……他买俏货,也有吃亏上当的时候。有一次,他从汉口买了一套套盆,——绿釉的陶盆,一个套着一个,一套五个,外面最大的可以洗被窝,里面最小的可以和面。他就像收藏家买了一张唐伯虎的画似的,高兴得不得了。费了半天劲,才把这套宝贝弄上车。不想到了北京,出了前门火车站,对面一家山货店里就有,东西和他买的一样,价钱比汉口便宜。他一气之下,恨不能把这套套盆摔碎了。——当然没有,他还是咬着嘴唇把这几十斤重的东西背回去了。“郝有才千里买套盆”落下一个“哏”,供剧团的很多人说笑了个把月。
说话,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乍一起来的时候,郝有才也蒙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还是书记、团长,三叔、二大爷,一宵的工夫,都成了走资派、“三名三高”。大字报铺天盖地。小伙子们都像“上了法”,一个个杀气腾腾,瞧着都瘆得慌。大家都学会了嚷嚷。平日言迟语拙的人忽然都长了口才,说起话一套一套的。郝有才心想:这算哪一出呢?渐渐地他心里踏实了。他知道“革命”革不到他头上。他头一回知道:三分队的都是红五类——工人阶级。各战斗组都拉他们。三分队的队员顿时身价十倍。有的人趾高气扬,走进走出都把头抬得很高。他们原来是人下人,现在翻身了!也有老实巴交的,还跟原来一样,每天上班,抽烟喝水,低头听会。郝有才基本上属于后一类。他也参加大批判,大辩论,跟着喊口号,叫“打倒”,但是他没有动手打过人,往谁脸上啐过唾沫,给谁嘴里抹过糨糊。他心里想:干吗呀,有朝一日,还要见面。只有一件事少不了他。造反派上谁家抄家时总得叫上他,让他蹬平板三轮,去拉抄出来的“四旧”。他翻翻抄出来的东西,不免生一点感慨:真有好东西呀!
没多久,派来了军、工宣队,搞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又没多久,这个团被指定为样板团。
样板团有什么好处?——好处多了!
样板团吃样板饭。炊事班每天变着样给大伙做好吃的。番茄焖牛肉、香酥鸡、糖醋鱼、包饺子、炸油饼……郝有才觉得天天过年。肚子里油水足,他胖了。
样板团发样板服。每年两套的确良制服,一套深灰,一套浅灰。穿得仔细一点,一年可以不用添置衣裳。——三分队还有工作服。到了冬天,还发一件棉军大衣。领大衣时,郝有才闹了一点小笑话。
棉大衣共有三个号:一号、二号、三号——大、中、小。一般身材,穿二号。矮小一点的,三号就行了。能穿一号的,全团没有几个。三分队的队长拿了一张表格,叫大家报自己的大衣号,好汇总了报上去。到了郝有才,他要求登记一件一号的。队长愣了:“你多高?”——“一米六二。”——“那你要一号的?你穿三号的!——你穿上一号的像什么样子,那不成了道袍啦?”——“一号的,一号的!您给我登一件一号的!劳您驾!劳您驾!”队长纳了闷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实话:“我拿回去,改改。下摆铰下来,能缝一副手套。”——“呸!什么人呐!全团有你这样的吗?领一件大衣,还饶一副手套!亏你想得出来!”队长把这事汇报了上去,军代表把他叫去训了一通。到底还是给他登记了一件三号的。
郝有才干了一件不大露脸的事,拿了人家五个羊蹄。他到一家回民食堂挑了五个羊蹄,趁着人多,售货员没注意,拿了就走,——没给钱。不想售货员早注意上他了,一把拽住:“你给钱了吗?”——“给啦!”——“给了多少?我还没约呐,你就给了钱啦?”——“我现在给!”——“现在给?——晚啦!”旁边围了一圈人,都说:“真不像话!”“还是样板团的哪!”(他穿着样板服哪)。售货员非把他拉到公安局去不可。公安局的人一看,就五个羊蹄,事不大,就说:“你写个检查吧!”——“写不了!我不认字。”公安局给剧团打了个电话,让剧团把他领回去。
军、工宣队研究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影响不好,决定开一个小会,在队里批评批评他。
会上发言很热烈,每个人都说了。有人念了好几段毛主席语录。有一位能看“三列国”(5)的管箱的师傅掏出一本《雷锋日记》,念了好几篇,说:“你瞧人家雷锋,风格多高。你瞧你,什么风格!——你简直的没有格!你好好找找差距吧!拿人家五个羊蹄。五个羊蹄,能值多少钱!你这么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哎哟哎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噢!我都替你寒碜。”军代表参加了这次会,看大家发言差不多了,就说:“郝有才,你也说说。”
“说说。我这叫‘爱小’,贪小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呀!我怎么会贪小便宜?我打小就穷。我爸死得早,我妈是换取灯的(6)……”
军代表不知道什么是“换取灯的”,旁边有人给他解释半天,军代表明白了,“哦。”
“我打小什么都干过。拣煤核,打执事(7)……”
什么是打执事,军代表也不懂,又得给他解释半天。
“哦。”
“后来,我拉排子车,——拉小绊,我力气小,驾不了辕,只能拉小绊。
“有一回,大夏天,我发了痧,死过去了。也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把我搭在前门门洞里。我醒过来了,瞅着瓮券上的城砖:‘我这是在哪儿呐?’……”
三分队的出身都比较苦,类似的经历,他们也都有过,听了心里都有点难受,有人眼圈都红了。
“后来,我拉了两年洋车。
“后来,给陈××拉包月。”陈××是个名演员,唱老生的。
“拉包月,倒不累。除了拉大爷上馆子——”
“上馆子?陈××爱吃馆子?”军代表不明白。
又得给他解释:“上馆子就是上剧场。”
“除了拉大爷上馆子,就是拉大奶奶上东安市场买买东西。”
军代表听到“大爷”“大奶奶”,觉得很不舒服,就打断了他:“不要说‘大爷’‘大奶奶’。”
“对!他是老板,我是拉车的。我跟他是两路人。除了,……咳,陈××爱吃红菜汤,他老让我到大地餐厅去给他端红菜汤。放在车上给他拉回来。我拉车、拉人,还拉红菜汤,你说这叫什么事!”
军代表听着,不知道他要说到哪里去,就又打断了他:“不要扯得太远,不要离题,说说你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
“对,说认识。我这就要回到本题上来了。好容易,解放了,我参加了剧团。剧团改国营,我每月有了准收入,冻不着,饿不死了。这都亏了共,产党呀!——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抽冷子来了这么一句,大伙不能不举起手来跟着他喊: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以后,剧团归为样板团,咱们是一步登天哪!‘板儿饭’,‘板儿服’,真是没的说!可我居然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给样板团抹了黑。我对得起谁?你们说:我对得起谁?嗯?……”
他问得理直气壮,简直有点咄咄逼人。
军代表觉得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做了简短的结论:
“郝有才同志的检查不够深刻。不过态度还是好的,也有沉痛感,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好。对于犯错误的同志,我们不应该歧视他、轻视他,而是要热情地帮助他。”接着又说:“对于任何人,都要一分为二。比如郝有才同志,他有缺点,爱打个小算盘。他也有优点嘛!比如,他每天给大家打开水,这就是优点。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嘛!希望他今后能发扬优点,克服缺点,做一名无愧于样板团称号的文艺战士!”
会就开到了这里。
过了没多久,郝有才可干了一件十分露脸的事。他早起上班打开水,上楼梯的时候绊了一下,暖壶碰在栏杆上,“砰!”把一个暖壶胆 (8)了。暖壶胆了,照例是可以拿到总务科去领一个的。郝有才不知怎么一想,他没去总务科去领,自己掏钱,到菜市口配了一个。——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人们还是知道了,大家传开了:“有才这回干了一件漂亮事!”——“他这样的人,干出这样的事,尤其难得!”见了他,都说:“有才!好样儿的!”——“有才!你这进步可是不小哇!——我简直都不敢相信。”郝有才觉得美不滋儿的。
军、工宣队知道了,也都认为这是他们的思想工作的成果。事情不大,意义不小,于是决定让他在全团大会上作一次讲用。
要他讲用,可是有点困难。他不认字,不能写讲稿。让别人替他写讲稿也不成,他念不下来。只好凭他用口讲。军代表把他叫去,启发了半天,让他讲讲自己的活思想,——当时是怎么想的,怎样让公字占领了自己的思想,克服了私心,最好能引用两段毛主席语录。军代表心想,他虽不识字,可是大家整天念语录,他听也应该听会几段了。
那天讲用一共三个人。前面两个,都讲得不错,博得全场掌声。第三个是郝有才。郝有才上了台,向毛主席像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过身来,大声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了就了!”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主持会议的军代表原来还绷着,终于憋不住,随着大家一同哈哈大笑。他一边大笑,一边挥手:“散会!”
尾巴
人事顾问老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工厂里本来没有“人事顾问”这种奇怪的职务,只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多年人事工作,肚子里有一部活档案;近二年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时常闹一点腰酸腿疼,血压偏高,就自己要求当了顾问,所顾的也还多半是人事方面的问题,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顾问。这本是个外号,但是听起来倒像是个正式职称似的。有关人事工作的会议,只要他能来,他是都来的。来了,有时也发言,有时不发言。他的发言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他看的杂书很多,爱讲故事。在很严肃的会上有时也讲故事。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之一。
厂里准备把一个姓林的工程师提升为总工程师,领导层意见不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已经开了多次会,定不下来。赞成的意见不必说了,反对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
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资本家;
二、社会关系复杂,有海外关系;有个堂兄还在台湾;
三、反右时有右派言论;
四、群众关系不太好,说话有时很尖刻……
其中反对最力的是一个姓董的人事科长,此人爱激动,他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满脸通红地说:“知识分子!哼!知识分子!”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话。
人事顾问听了几次会,没有表态。党委书记说:“老黄,你也说两句!”老黄慢条斯理地说:
“我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人,叫作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边。半夜里,艾子听见江底下一片哭声。仔细一听,是一群水族在哭。艾子问:‘你们哭什么?’水族们说:‘龙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杀掉,我们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这里哭。’艾子听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只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问这蛤蟆:‘你哭什么呢?你又没有尾巴!’蛤蟆说:‘我怕龙王要追查起我当蝌蚪时候的事儿呀!’”
故里三陈
@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用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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